殿外的日晷不知不觉转过两格,鎏金宫灯的烛泪在盘龙烛台上凝成琥珀色的珠串。
烛火摇曳间,将屏风上《百鸟朝凤图》里的金孔雀染成诡谲的暗红色。
皇后抬手示意侍女撤下凉透的茶点,新换的茉莉香茶氤氲起袅袅白雾,将两人的面容笼在朦胧的柔光里。
谢老夫人望着茶汤中舒展的花瓣,忽然想起江南春日里,河道上漂着的白帆与船娘鬓边的茉莉,一时怔在原地,茶盏边缘的缠枝莲纹硌得掌心生疼。
"听闻老夫人祖籍江南?"
皇后指尖轻抚过茶盏上的缠枝莲纹,鎏金护甲在青瓷釉面划出冷冽的光痕,
"本宫曾见画师笔下的江南,粉墙黛瓦、小桥流水,倒与这红墙金瓦的紫禁城大不相同。"
她尾音拖得极长,仿佛要将每个字都浸进蜜糖里,同时用眼角余光打量着谢老夫人的神色。
谢老夫人回过神,嘴角勾起一抹恰到好处的温柔弧度:
"娘娘谬赞了。
江南的美,美在个'柔'字。
春日里柳絮纷飞,连雨丝都像是被风揉碎了的。
老身幼时住在秦淮河畔,每到端午,河面上飘满莲花灯,整条河都映得红彤彤的。
画舫穿梭其间,船娘的歌声与丝竹声交织,那景象,当真是如梦如幻。"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恍惚看见少女时的自己倚在雕花楼窗边,看画舫载着吴侬软语缓缓驶过。
而此刻殿内的寂静,却像一床密不透风的锦被,闷得人喘不过气。
皇后托腮轻笑,凤冠上的东珠随着动作轻颤:
"听着便让人神往。
可惜宫里规矩森严,怕是再难有机会一睹江南盛景。"
她忽然话锋一转,眼波流转间掠过一丝锐利,
"倒是瑾儿与明姝婚后,常提起江南的风物。
前些日子明姝进宫,还特意给本宫带了谢府自酿的桂花酒,滋味绵柔,倒真有几分江南的韵味。
听说那酿酒的方子,还是老夫人亲自传授的?"
谢老夫人心中猛地一沉,昨夜家书里"太子半月未留宿"的字迹在眼前晃动。
她端起茶盏轻抿,茶汤的温热熨帖着心口,却驱不散皇后话语中暗藏的锋芒:
"小女自小被老身宠坏了,若有什么做得不周到的地方,还望娘娘海涵。
这桂花酒的方子,不过是谢家祖辈传下的寻常玩意,能得娘娘喜爱,是明姝的福气。"
盏中茉莉沉浮,恰似她翻涌的心绪。
"老夫人说笑了。"
皇后重重放下茶盏,鎏金护甲叩击桌面发出清脆声响,惊得廊下的金丝雀扑棱棱乱飞,
"瑾儿成婚时间虽然不长,性子倒是沉稳许多。
前几日朝堂议事,竟能引经据典驳得几位老臣哑口无言。
听说散朝后,他还特意去了翰林院,与几位学士探讨治国之道到深夜。"
她抬眼望向谢老夫人,目光似穿透晨雾的阳光,
"都说贤妻如明镜,看来明姝在旁没少提点。
听闻她饱读诗书,连《资治通鉴》都能倒背如流?"
谢老夫人将茶盏稳稳搁回案上,盏底与青瓷托碰撞出清越之声,却震得腕间翡翠镯子微微发烫。
她想起家书里明姝消瘦的形容,想起女儿信中那句"母亲,女儿近日总在深夜独对孤灯",喉间泛起苦涩:
"皇子聪慧过人,自有治国安邦之才。
小女不过是在旁伺候,哪里敢居功?
她那点学识,不过是幼时跟着先生读过几本书,难登大雅之堂。
倒是皇子勤勉,每日天不亮就起身读书,夜里还要批阅奏折,明姝常说,看着都让人心疼。"
"太子年纪尚小,各方面都还不成熟。
谢老将军经验丰富,早年就经常帮皇帝处理各种事务。
明远那个孩子也是年纪轻轻就进入朝堂,听说不仅分析问题很透彻,还能提出有用的见解。
太子还得向他们好好学学。"
皇后指尖划过案上《百鸟朝凤图》里振翅的凤凰,金粉在她指甲下簌簌飘落,
"不过皇家子弟,身负社稷重任。
本宫听闻,瑾儿近日对瘟疫之事尤为上心?"
谢老夫人脊背瞬间绷首,后颈渗出细密冷汗。
闺房过招的激烈程度一点也不比朝堂上差,一个处理不好就可能影响谢家的大计。
她强撑着端方仪态,珍珠耳坠随着颤抖的下颌轻轻摇晃:
"老身久居内宅,朝堂之事不便过问。
但谢府上下皆知,太子仁厚贤明,是社稷之福。
我谢家世代忠良,自当尽心辅佐。
皇子心系百姓,所作所为皆是为了江山社稷,此乃天下大幸"
她刻意放缓语调,指尖抚过屏风上金线绣就的凤尾,
"就像这屏风上的百鸟,终要向着凤凰齐飞。
谢家愿为太子羽翼,助他翱翔九天。"
"说得好!"
皇后抚掌而笑,九重凤冠的流苏在她眉间投下细碎阴影,
"老夫人这话,说得正是时候。
如今朝局动荡,各方势力暗流涌动,本宫正需要像谢家这样的忠臣良将。"
她抬手招来侍女,取来一方鲛绡帕子,素白的绸缎上还带着南海特有的咸腥气,边缘用金线绣着精致的海水江崖纹,
"这是南海进贡的鲛绡,明姝喜欢刺绣,劳烦老夫人带回去给她。
告诉她,若有什么喜欢的料子、首饰,尽管开口,本宫宫里别的不多,这些物件还是能拿得出手的。"
交接时,皇后指尖在她掌心重重一按,
"代本宫告诉明姝,这是本宫给她的奖赏。
她嫁入皇家,就是皇家的人,莫要生分了。"
谢老夫人垂眸应下,起身时东珠步摇撞出细碎声响,与远处更漏声混在一起。
却将皇后方才眼中的深意看得愈发清晰——这看似闲话家常的对话,字字句句都是试探,句句字字都关乎着谢家的立场与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