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茉莉香茶的热气渐渐消散,袅袅白雾褪去后,青瓷茶盏边缘凝结的水珠顺着缠枝莲纹蜿蜒而下,在檀木茶案上洇出深色水痕。
皇后鎏金护甲仍在《百鸟朝凤图》的金线凤尾上逡巡,每一下刮擦都似利爪挠过谢老夫人的心尖,细微声响混着铜漏滴答声,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谢老夫人望着案上凝结的茶垢,喉间突然泛起铁锈味——方才那些关于朝堂忠义的对话,此刻正化作带着倒刺的藤蔓,在五脏六腑间疯狂生长。
"说起小女,"
谢老夫人忽然按住剧烈跳动的太阳穴,腕间翡翠镯子滑落在案,发出闷响。
她珍珠耳坠随着颤抖的下颌轻轻摇晃,发间东珠步摇也跟着微微颤动,
"倒叫娘娘见笑了。
明姝自小在蜜罐里长大,十指不沾阳春水,哪里懂得皇家规矩......"
她颤巍巍端起茶盏,却发现茶汤早己凉透,杯底沉淀的茉莉花瓣像极了女儿苍白的面容,
"前些日子她回门,红着眼眶说,成婚这数月,与太子殿下同桌用膳的次数,竟比老身见她的面还少。"
皇后手中的茶盏"当啷"磕在盏托上,溅出的冷茶滴在波斯进贡的织锦桌布上,晕开深色斑点。
凤冠上的东珠随着她前倾的动作剧烈晃动,在谢老夫人脸上投下细碎的阴影,宛如囚笼的铁栅:
"老夫人这话从何说起?
前些日子本宫见瑾儿,他还特意夸明姝贤良淑德,将东宫内务打理得井井有条。"
"娘娘有所不知,"
谢老夫人从袖中取出一方鲛绡帕子,帕角绣着的海水纹被她反复揉搓得发皱。
她指尖无意识着细密针脚,仿佛这样就能抚平女儿心中的伤痕,
"皇子殿下整日与幕僚议事到三更,书房的灯比宫墙的更漏熄得还晚。
明姝亲手绣的护膝,在书房案头放了半月,都落了灰......"
说到此处,她忽然哽咽,帕子掩住半张脸,露出的眼角皱纹里沁出细密的泪珠,在烛光下泛着微光,
"老身原以为,皇家姻缘虽不比寻常人家,好歹也有个夫妻情分......
可明姝本想为太子殿下诞下子嗣,却没想到除大婚当日外,太子殿下从来没在她那里留宿。
她夜夜独守空闺,日日以泪洗面,枕巾湿了又干,干了又湿......"
"岂有此理!"
皇后重重拍案,鎏金护甲在桌面砸出闷响,震得案上茶点碟子叮当作响,精致的梅花酥被震落碎屑。
她猛地起身,九重凤冠的流苏扫过谢老夫人鬓角,珠玉相撞声清脆如裂冰,
"本宫定要好好训诫瑾儿!
谢府一门忠烈,将掌上明珠嫁入皇家,他怎能如此轻慢!
明日早朝,本宫便要当着满朝文武的面......"
"使不得!"
谢老夫人突然抓住皇后的袖口,翡翠镯子撞在鎏金护甲上发出脆响,仿佛两块寒冰相撞。
她伏低身子,银丝在烛光下闪烁:
"娘娘息怒!
明姝再三叮嘱老身,切莫声张。
她说......"
老夫人垂下眼睫,掩住眼中一闪而过的寒光,苍老的声音里带着刻意的颤抖,
"她说皇子殿下心怀天下,若是因儿女情长误了国事,反成了谢家的不是。
这孩子,事事都为皇家着想,宁可自己受委屈......"
殿内陷入死寂,唯有鎏金宫灯的灯芯偶尔爆出轻响,溅起的火星转瞬即逝。
皇后缓缓坐回软垫,指尖捏着茶盏边缘,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她将盏中残茶一饮而尽,喉结微微滚动:
"明姝这孩子,太过懂事了。"
她忽然轻笑,笑声却比檐角的冰棱更冷,在空旷的殿内回荡,
"不过老夫人放心,皇家的儿媳,本宫自会护着。
改日让明姝多进宫住些日子,就说......"
她顿了顿,目光如鹰隼般扫过谢老夫人紧绷的肩膀,
"就说本宫要教她管家理事,也好让她离那不懂疼人的......近便些。"
谢老夫人伏地叩首,额间的珍珠钿子撞在青砖上发出闷响,仿佛敲在自己心口。
她声音带着哭腔:
"娘娘大恩,谢家没齿难忘。
只是明姝性子倔,若是知道老身多嘴......"
她抬起头时,眼角泪痕未干,却勉强扯出笑容,眼底却淬着寒意,
"还望娘娘替老身瞒着她才好。
老身实在是......实在是看不得孩子受苦啊......"
"这是自然。"
皇后伸手虚扶,鎏金护甲在谢老夫人发顶投下蛛网般的阴影。
她从妆奁取出个红宝耳坠,鸽血红的宝石在烛光下泛着妖异的光,边缘的尖刺闪烁寒光:
"这是波斯进贡的,明姝肤白,戴着定好看。
老夫人记得告诉她,若有人敢给她气受......"
皇后指尖抚过耳坠上的尖刺,语气轻柔却暗藏锋芒,
"尽管告诉本宫。皇家的媳妇,可不是能任人欺负的。"
谢老夫人接过首饰盒时,触到皇后掌心的薄茧——那是常年握凤印留下的痕迹,粗糙的触感让她想起女儿细嫩的手。
她忽然想起年轻时听的戏文,那些后宫女子如何用温柔刀杀人于无形。
此刻她与皇后的交锋,何尝不是一场不见血的厮杀?
谢家的忠心、明姝的委屈,都成了棋盘上的棋子。
她望向屏风上的百鸟,金线绣就的凤凰虽昂首挺胸,却被细密的丝线禁锢在方寸之间,尾羽上的金粉在烛光下簌簌掉落。
那些看似华丽的囚徒,不正像被困在这深宫里的女子?
而她和皇后,也不过是这棋局中,自以为执子的人罢了。
殿外夜色渐浓,更鼓声遥遥传来,惊起檐下栖息的寒鸦,振翅声惊破这虚假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