梆子声第五次沉沉撞碎夜色时,棠梨终于从短暂的浅眠中惊醒。
窗棂缝隙钻进的夜风如同无形的手,卷着信笺边角不住翻卷,春杏歪歪扭扭的字迹在月光下明明灭灭,像是将熄未熄的烛火。
她下意识将信纸贴在胸口,试图从那些带着艾草香的笔画里汲取暖意,可指尖突然触到一处粗糙的凸起——那是春杏写错后反复描摹的痕迹,纸纹如同砂纸般硌得皮肤发疼。
这突如其来的刺痛,竟与白日里掌事姑姑鎏金护甲划过手背的触感诡异重叠,寒意顺着脊椎瞬间蔓延至全身。
记忆如毒蛇吐信般骤然苏醒。
翡翠镯子撞在门框的脆响、廉价香粉混着口臭的气息、还有那句"人情往来总是要的"的笑里藏刀,突然在耳畔炸响。
棠梨猛地坐起身,粗布床单却如藤蔓般缠住脚踝,让她险些栽倒在冰凉的砖地上。
黑暗中,她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撞得胸腔生疼,仿佛要冲破肋骨的牢笼。
窗外的月光透过破窗洒进来,在地面投下蛛网般的阴影,将她的恐惧无限放大。
她比谁都清楚,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里,没有银钱铺路,掌事姑姑的刁难能轻易将人碾作尘埃。
任何事情都有两面性,这五十两银子能救林嬷嬷的命,却也会给她带来其他祸端,这掌事姑姑就是最好的例子。
但她并不后悔,即便再来一次,只要能换回林嬷嬷的生机,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想起春杏信里那些笨拙却温暖的字句,虽然没有亲眼看到,但从春杏的文字里好像看到了林嬷嬷喝下参汤后日渐红润的面容,她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在皮肤上留下月牙状的血痕。
颤抖着摸出藏在墙缝里的油纸包,里面零散的铜钱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仿佛是撒落一地的星子。
这些是她省吃俭用攒下的碎银,原想着给林嬷嬷买些滋补的吃食,如今却连掌事姑姑胃口的边角都填不满。
她机械地数着,指腹抚过铜钱上斑驳的锈迹,仿佛在触碰自己千疮百孔的未来。
"五十两银子......"
她苦涩地轻笑,那笔救命钱早己化作林嬷嬷药罐里的袅袅白烟。
但是在这吃人的深宫里,人心的贪婪,却是永远填不满的黑洞。
要不要去求萧承瑾?
这个念头刚一冒头,就被她自己掐灭。
太子肯借五十两银子,己是天大的恩情,她哪有资格去要求更多。
深宫里的每一份人情,都标着难以承受的价码。
她仿佛看见萧承瑾幽深的眼眸,看见他指尖着玉佩的模样,那温润表象下藏着的,是她不敢窥探的深渊。
想起他当时那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棠梨的后背瞬间渗出冷汗,浸透了单薄的中衣。
寒夜漫长得没有尽头,棠梨蜷缩在床榻上,听着远处传来的更鼓声,像极了自己濒临崩溃的心跳。
掌事姑姑临走时摇曳的绢花,银蝶意味深长的笑容,还有春杏信中那些拼凑的字词,在她脑海中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她突然想起林嬷嬷常说的话:
"深宫里活着,比死还难。"
此刻才真正明白,这"活着"二字,要咽下多少血泪。
每一口呼吸都带着咸涩的味道,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
晨光熹微时,第一缕阳光终于穿透窗纸,如同利剑般刺破黑暗。
棠梨的目光落在枕边春杏的信笺上,"干妈""好""顾"这些歪斜的字迹,此刻却像跳动的火苗。
她轻轻抚摸着那些笔画,仿佛触到了春杏认真写字时的温度。
那些缺横少撇的字形,那些用别字替代的词汇,此刻都成了最珍贵的宝物。
是啊,她们西个孤苦无依的人,不就是靠着彼此的温暖,才走到今天的吗?
想起初入宫时,春杏躲在她身后瑟瑟发抖的模样;想起林嬷嬷用省下的口粮给她们煮粥的夜晚;想起三人挤在狭小的床榻上,互相取暖的温馨时刻,她的眼眶再次。
攥紧信纸,棠梨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正在复苏。
掌事姑姑的刁难又如何?
银钱的困局又怎样?
她们能凑出救命的人参,就能想出应对的法子。
春杏在信里传递的坚定,林嬷嬷日渐好转的消息,都是她绝不能轻易低头的理由。
她坐起身,活动着因为蜷缩而发麻的双腿,目光扫过破旧的房间,扫过墙角结满蛛网的陶罐,扫过窗台上枯萎的野花——这些曾经让她感到绝望的景象,此刻却变得亲切起来。
窗外,早春的麻雀在枝头叽叽喳喳,像是在为新的一天欢呼。
棠梨起身整理好凌乱的衣衫,对着斑驳的铜镜理了理鬓发。
铜镜里的人影虽然憔悴,眼神却渐渐有了光亮。
她仔细端详着镜中的自己,发现不知何时,眼角己添了细纹,嘴唇也因长期营养不良而干裂,但那双眼睛里,却燃烧着从未有过的坚定。
这深宫里的路或许难走,但只要还有人在等她,只要那份情谊还在,再大的难关,也总能找到破局的曙光。
她伸手轻抚镜面,仿佛在抚摸春杏和林嬷嬷的脸庞,轻声说道:
"等着我,我们一定能好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