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阳光如同熔金,透过雕花槅扇在金砖地上流淌出蜿蜒的纹路,却驱不散椒房殿内凝结的寒意。
鎏金宫灯仍在燃烧,烛泪顺着盘龙灯柱缓缓下坠,在底座积成半凝固的琥珀。
谢老夫人望着案上那卷明黄诏书,龙纹在光影交错中仿佛活过来般游动,而皇后指尖捏着的赤金钥匙,正随着她的动作折射出细碎冷芒,像是悬在谢家头顶的万千刀刃。
皇后指尖还捏着那串赤金钥匙,鎏金护甲映着烛火明明灭灭,忽然却展眉轻笑,凤冠上的东珠晃出一片碎光:
"瞧我,光顾着说些烦心事,倒忘了留老夫人用膳。"
她抬手轻拍两下,殿外立即传来环佩叮当声,十二名宫女鱼贯而入,鹅黄襦裙扫过金砖地,
"今日御膳房做了莼菜鲈鱼羹,还有荷叶叫花鸡,都是江南风味,老夫人可要尝尝地道不地道?"
话音未落,青玉食盒己在紫檀木膳案上依次排开,银锁扣撞击声清脆如编钟。
谢老夫人僵在原地,指尖还悬在诏书上方。
这骤然转换的态度,比方才的步步紧逼更令人心惊。她望着皇后眼角弯弯的笑意,恍惚间竟想起江南三月的湖面,看似波光粼粼,底下却藏着噬人的旋涡。
"娘娘如此盛情,老身岂敢推辞?"
她福身时东珠步摇轻晃,余光瞥见宫女掀开食盒的金丝绣帕,青瓷食盒上腾起的热气里,飘来熟悉的黄酒香——那是江南人家腌鱼时特有的辛香,混着紫苏叶的清苦。
膳桌上很快摆满佳肴。
碧玉色的莼菜羹盛在海棠形白瓷碗里,嫩黄的鲈鱼片浮在汤汁间,恍若春日新柳点缀寒江;荷叶叫花鸡的表皮烤得金黄酥脆,刀叉轻划便露出油润的鸡肉,蒸腾的热气裹着荷叶清香,瞬间漫满整个殿阁。
皇后亲自执银匙舀了一勺羹汤,鎏金护甲在碗沿磕出清响:
"听说江南渔家最擅做这莼鲈之思,老夫人且尝尝,可合口味?"
谢老夫人接过汤碗,瓷壁的温热透过指尖,却驱不散心底的寒意。
她望着碗中随波摇曳的莼菜,忽然忆起幼时在秦淮河畔,母亲用银簪挑着莼菜喂她的光景。
那时的河水泛着青苔味,摇橹声与吴歌在暮色里缠绕。
"娘娘用心了,"
她轻抿一口,舌尖泛起熟悉的鲜甜,却尝出汤底里若有若无的藏红花气息——那是御膳房特有的奢靡,
"这汤头用鱼骨吊了整夜,又加了火腿丝提鲜,倒真有几分老家的味道。"
"到底是老夫人舌尖金贵。"
皇后夹起一块烤得流油的鸡肉,放入谢老夫人碟中,九重凤冠的流苏扫过食案,惊起几缕游丝般的香气,
"御厨特意寻了苏州的老匠人指点,光是这荷叶就得选端午时节带露水的。"
她忽然压低声音,眼角眉梢尽是亲昵,鎏金护甲无意识地着碟边,
"说起来,我记得明姝小时候也爱吃这道菜。
记得有年中秋,她抱着荷叶鸡不肯撒手,油渍沾了满身,活像只偷油的小老鼠。"
这话如同一枚银针,精准扎入谢老夫人刻意回避的痛处。
她望着碟中油亮的鸡肉,喉间泛起苦涩——女儿信中"烛泪滴穿三更锦被"的字句,此刻与皇后描绘的童真画面激烈碰撞。
"小女被老身惯坏了,口味刁钻得很。"
她强笑着举起银筷,却见筷尖映出皇后眼底流转的算计,终于明白这满桌江南风味,原是另一场精心设计的攻心战——用乡情软化防备,再以女儿的喜好敲打谢家的立场。
"明姝是个好孩子,"
皇后转动着腕间翡翠镯子,鎏金护甲轻轻叩击碗沿,发出细碎的颤音,
"前些日子她进宫,特意给本宫绣了个帕子,针脚细密得能透光。"
她忽然叹息一声,眼波流转间泛起水光,指尖抚过碗中摇曳的莼菜,
"可惜瑾儿那孩子,整日忙得脚不沾地,都不知体贴新妇。
你放心,本宫一定好好教训他,明姝就是我亲女儿,不会让人欺负她的。"
谢老夫人捏着银筷的手微微发抖,却仍稳稳夹起一箸响油鳝糊。
热油浇过的鳝鱼段泛着琥珀色光泽,像极了明姝出嫁时凤冠上的琉璃珠。
"皇子心系社稷,自是要以国事为重。"
她望着盘中蜿蜒的鳝鱼,想起女儿信中"空对菱花瘦玉肌"的哀怨,强笑道,
"倒是娘娘日理万机,还要操心晚辈们的事,实在辛苦。"
"老夫人这话折煞本宫了。"
皇后忽然握住她的手,鎏金护甲的凉意透过袖口渗进皮肤,宛如冬日的冰凌。
她的拇指无意识着谢老夫人手背上的青筋,
"咱们都是做母亲的,见不得孩子受委屈。"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谢老夫人鬓角的银丝,
"听说你的娘家就在秦淮河朱雀桥边?
本宫记得有首诗写'旧时王李堂前燕',说的就是那里吧?
听说老宅的九曲回廊,连御花园的水榭都比不得?"
谢老夫人心中警铃大作,却仍保持着端庄笑意。
她望着皇后眼中闪烁的探究,一切都没有表面上那么平静。
"娘娘好记性。不过那老宅年久失修,早没了当年的气派。"
她咽下口中的羹汤,舌尖泛着微微的苦意,不知是藏红花的余韵,还是恐惧的滋味,
"倒是宫里的景致,比江南多了份华贵气象。"
"华贵有什么用?"
皇后忽然松开手,望着窗外朱红宫墙,声音幽幽。
鎏金宫灯在她脸上投下蛛网般的阴影,
"深宫里的日子,就像这金丝笼里的鸟。
哪比得上老夫人在江南,还能听听船娘唱曲,看看烟雨楼台。"
她转头时眼角含笑,却不达眼底,凤冠上的东珠随着动作轻颤,
"等明姝得空,本宫定要让她细细讲讲江南的趣事。
听说秦淮河的夜游画舫,连栏杆都是沉香木做的?"
谢老夫人正要答话,殿外突然传来清脆的铃铛声,由远及近,像一串断了线的珍珠滚落玉盘。
紧接着是宫女们慌乱的请安声,此起彼伏撞碎了殿内的暗流。
"皇嫂!皇嫂!"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朱红宫门被猛地推开,一身桃红色宫装的长公主晃了进来,腰间的鎏金铃铛随着蹦跳叮当作响,发间歪斜的芍药簪子沾着草屑,裙摆还粘着几片枯黄的银杏叶,
"我老远就闻到香味啦!果然是在吃好吃的!
这荷叶鸡的香气,隔了三条长廊都能把我的馋虫勾出来!"
皇后手中的银筷"当啷"坠地,在寂静中炸响。
她望着长公主大剌剌抓向食案的手,凤冠上的东珠剧烈摇晃,映出谢老夫人骤然紧绷的脊背。
而此时的长公主正将脸埋进荷叶鸡的焦香里,油渍顺着下颌滴在金线绣的牡丹纹裙摆上,浑然不觉这场宴席下翻涌的暗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