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前的清晨,潮湿的雾气裹着槐花甜香漫进内务府。
尚膳监的当值太监被拍醒,接过大红加急令:
尚膳监需要赶制二十壶朱红缠枝纹合欢酒和三十壶鎏金云雷纹安神酒,错过吉时便要挨板子。
尚膳监西偏殿,十西岁的阿福跪在冰凉的青砖上,双手捧着刚出窑的鎏金酒壶。
壶身蜿蜒的云雷纹在晨光里泛着冷光,壶嘴精巧地铸成螭龙昂首状,可他掌心的汗还是把藏青丝绦浸得发潮。
三天前师傅教他搬运时说:
"这金壶比他的命还金贵,磕着碰着就是掉脑袋的罪。"
"让让!让让!"
转角突然冲出两个抬着食盒的小太监,阿福慌忙后退,后腰却撞上堆着碎瓷的箩筐。
整个人重心不稳向后倒去,手中酒壶划出一道弧线,"哐当"砸在新铺的青石板上。
螭龙壶嘴应声而断,碎金般的瓷片溅在他脚踝,火辣辣地疼。
"作孽哟!"
闻讯赶来的掌事太监王得发猛地踹翻箩筐,碎瓷噼里啪啦滚了满地,
"这是太子要用的物件,重新烧根本来不及!"
阿福瘫坐在地,望着酒壶缺口处露出的陶胎,牙齿几乎要把下唇咬出血。
卯时三刻,尚宫局后巷飘来陶泥烧制的焦香。
杂役阿贵正往独轮车上摞新出窑的粗陶酒坛,坛口还沾着未干的朱红釉料。
忽见阿福抱着碎酒壶躲在墙角抽泣,袖口还沾着尚膳监特有的藏青色补丁。
"哥哥救救我..."
阿福拽住阿贵衣角,
"只要有个差不多的壶顶包,等新的烧出来再换回去..."
阿贵扫了眼车上歪歪扭扭的酒坛,又瞥向酒壶断裂处能塞进手指的豁口,突然凑近压低声音:
"用我们的壶换你们的坛,敢不敢?"
两人趁着换班间隙,偷偷溜进尚膳监库房。
阿贵将三个朱红陶坛塞进合欢酒壶堆,阿福则把碎酒壶混进尚膳监待检的器具架,还特意扯下破损合欢酒壶上金丝绸布缠着了本该是朱红绸布的安神酒坛上。
临走时,阿福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混着远处更鼓,震得耳膜生疼。
验查环节如同筛子般漏洞百出。
尚膳监的吴嬷嬷戴着老花镜,左手被催酒的公公攥着,右手随便在酒壶堆上拍了个验讫章:
"赶紧装酒!误了吉时你们谁都别想活!"
而尚膳监清点时,管事太监对着账本划了个勾:
"官窑少送个壶?记下来补单,先把够用的送去。"
装酒那日,小宫女们挤在酒窖里忙得脚不沾地。
"这壶怎么沉甸甸的?"
新来的厨娘刚要细看,就被掌事姑姑拍了手背:
"磨蹭什么!太子大婚那日等着用合欢酒呢?"
掌事的训斥再加上金丝绸布遮挡酒壶上的关键纹路。
滚烫的合欢酒顺着壶口灌进去,藏红花与肉桂的香气混着鎏金碎屑,在酒液里泛起诡异的光泽。
尚膳监把酒送到内务府库房时,管事刘公公正忙着清点绸缎,大手一挥:
"都堆东边角落!"
当晚,一只野猫窜进库房,撞倒烛台引发火灾。
救火时场面乱成一锅粥,几百个酒坛滚得到处都是,被掉包的那个酒壶上的金丝绸布也在这个过程中脱落。
最后火被熄灭了,但无论是合欢酒还是安神酒都被堆在了一起。
负责运送安神酒到东宫的李公公在搬运的时候不小心打碎一坛,惊慌之际看到那里还有一个安神酒坛,顿时大喜,也没有去管这坛酒的来历,赶忙把这坛酒搬上车,送往了东宫。
戌时三刻,东宫铜漏滴答作响。
侍卫统领陈猛捏着银针探入酒壶,针尖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他盯着酒液里缓缓升起的细小气泡,突然想起前日太医说太子旧疾需用安神酒。
"大人,殿下催问..."
小太监的声音惊得他手一抖,银针还未完全变色就被拔出。
见针尖只泛起淡淡银光,他挥挥手:
"呈进去吧。"
他哪里知道,尚宫局在合欢酒中加入藏红花与肉桂,不仅银针验不出毒性,反而让酒液泛着与安神酒相似的琥珀光泽。
此刻的萧承瑾正揉着发疼的太阳穴,谢家的事像一座大山压在他的肩头。
鎏金酒壶搁在青玉盏旁,断裂的壶嘴对着烛火,像张诡异的笑嘴。
当辛辣酒液滑过喉咙的瞬间,他没察觉这比往日的安神酒多了几分甜腻,更没料到,这壶辗转多手的合欢酒,即将在这一夜掀起颠覆宫闱的惊涛骇浪。
寅时三刻,紫宸殿烛火摇曳。
萧承瑾捏着半卷皱巴巴的密报,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案上青玉盏里残余的酒液早己凉透,可他后颈仍残留着昨夜失控的灼热——本该安神的酒,却让他在棠梨面前彻底失了分寸。
"去把尚膳监、尚宫局当值的人全叫来。"
他猛地将密报摔在檀木案上,鎏金镇纸震得发出闷响。
贴身侍卫陈猛望着主子泛着血丝的眼睛,喉结动了动却没敢多问。
尚膳监的管事太监王得发跪在青砖上,额角的冷汗混着雨水往下淌:
"回殿下,这批安神酒...确实是按规矩查验过的,壶身蟠龙纹、藏青丝绦,银针验毒也绝无问题啊!"
尚宫局的吴嬷嬷却突然想起什么,颤巍巍开口:
"不过...不过那批酒壶送来时,都是缠着朱红绸布,当时急着装酒,倒是没细看..."
萧承瑾的手指在龙纹扶手上重重叩击,昨夜棠梨苍白的脸与记忆中她在御书房的惊慌失措不断重叠。
若说这酒是意外,为何偏偏在她来教课时发作?
"彻查这酒从烧制到入库的每一个环节,"
他突然起身,玄色衣摆扫落案上茶盏,
"若有疏漏,所有人杖责三十!"
待众人退下,他凝视着窗外还在滴落的雨珠,眼底翻涌着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猜疑——难道那个总低着头、怯生生的教习宫女,竟是想借着这壶酒,攀附上太子之位?
可若真是如此,她昨夜颤抖着推开自己时,眼中的恐惧又为何那样真切?
晨雾渐起时,陈猛捧着厚厚一摞卷宗复命,声音里带着无奈:
"殿下,两局交接记录都没什么问题,酒壶流转经过十七人之手,实在..."
萧承瑾抬手打断他,目光落在案头棠梨前日送来的绣样——那并蒂莲的针脚细密如织,却在花瓣边缘有处刻意留下的线头,像极了她那日慌乱中散开的发。
"罢了。"
他捏起绣样轻轻,忽然那日苍白惊慌的脸庞。
或许...这只是场荒唐的意外?
可心底那个阴暗的念头却挥之不去:
若真是意外,为何偏偏是她?为何偏偏在这个即将大婚的节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