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三刻,东宫明德殿的铜漏滴答作响,烛火在九凤纹烛台上明明灭灭。
萧承瑾斜倚在蟠龙榻上,任由内侍们为他穿戴冕服。
玄色纁裳上的日月星辰纹样沉甸甸地压在肩头,金线绣的山纹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却抵不过他眉间化不开的郁结。
"殿下,该束发了。"
陈猛捧着金丝嵌玉冠,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萧承瑾抬手按住额间发带,冰凉的羊脂玉触感让他想起昨夜棠梨递来安神汤时,指尖若有若无的温度。
铜镜里,他望见自己眼底的青黑,三日前那壶错酒带来的燥热,至今仍在血脉里隐隐翻涌。
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礼部官员抱着红绸账簿匆匆而入:
"殿下,迎亲吉时定在巳时三刻,仪仗己在朱雀门候命。"
萧承瑾接过册子随意翻看,却在合卺酒器那栏顿住——朱枝酒壶、金丝绸布,这才是合欢壶该有的样子。
却让他又不自觉的想到了那一夜。
他捏着册子的指节泛白,将纸页揉出细碎的纹路。
忽然,屏风后传来绸缎窸窣声。
谢明姝的陪嫁女官捧着凤冠霞帔盈盈而入,金丝缀着的东珠在烛火下折射出冷光。
"太子妃说,合卺酒要用谢家祖传的酒器。"
女官将鎏金酒壶轻轻搁在案上,壶嘴缠着的红绸随着穿堂风微微晃动,像一道未愈的伤口。
萧承瑾盯着酒壶,喉结滚动了一下。
那日在紫宸殿,棠梨慌乱的样子,藏红花的香气混着她发间的皂角味,远比眼前这精心调制的合欢酒香来得真切。
"知道了。"
他挥退众人,独留陈猛守在殿外。
窗棂外,熹微晨光穿透纱幔。
萧承瑾起身走向妆奁,铜镜里映出他腰间新换的玉带——本该系着象征着太子的身份玉佩,此刻却挂着谢明姝送来的双鱼纹玉珏。
指尖抚过冰凉的玉面,他突然想起当时,棠梨蹲在御花园捡拾落花,素白裙裾沾满泥土,却笑得比春日的棠梨还要烂漫。
"殿下!吉时到了!"
陈猛的催促声惊破思绪。
萧承瑾深吸一口气,将九旒冕冠稳稳扣在发间。
鎏金珠串垂下的阴影里,他最后望向东宫后巷的方向——那里有株老棠梨树,此刻或许正落着带着雨珠的花瓣。
巳时三刻,东宫大门轰然洞开。
萧承瑾翻身上马,玄色冕服下的铠甲随着动作轻响,十二旒冕冠在日光中晃出细碎金光。
三百铁骑列阵两侧,猩红披风猎猎作响,将整条御道染成流动的血色。
行至转角,他下意识攥紧缰绳——尚宫局的宫墙在不远处露出一角,记忆里棠梨慌乱逃离的背影突然清晰起来,素白裙上沾染着墨汁画面,比眼前的红绸更刺目。
巳时的日头将宫墙烤得发烫,棠梨蜷缩在尚宫局西角楼的阴影里,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隔着斑驳的雕花窗棂,迎亲队伍的鼓乐声由远及近,金锣开道的轰鸣震得她耳膜生疼。
"何苦呢..."
她望着自己素色裙裾,与他鲜艳的婚服形成鲜明的对比。
几日前自己狼狈的模样又想了起来。
明明告诫过自己不再涉足这场闹剧,可天未亮就鬼使神差地溜出了尚宫局。
此刻心口像压着块烧红的炭,既盼着能再看他一眼,又怕那道冷冽的目光扫过,将自己的狼狈照得无所遁形。
马蹄声渐近,她攥着窗框的手指微微发白。
透过垂落的藤蔓缝隙,玄色冕服上的十二章纹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萧承瑾骑在白马上,九旒冕冠随着动作轻晃,映得侧脸轮廓愈发冷峻。
棠梨屏住呼吸,看见他不经意间转头,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宫墙方向,吓得她慌忙后退,后脑勺重重磕在梁柱上。
钻心的疼让眼眶泛起酸涩,她咬住下唇强迫自己清醒。
"该走了..."
喉咙发紧得几乎说不出话,可双腿却像灌了铅般沉重。
迎亲队伍的红绸掠过墙角,将她的影子也染成血色。
记忆突然翻涌——那个雨夜,他滚烫的呼吸喷在耳畔,呢喃着不知名的话语;而如今,那些温度都要被红烛与喜酒烧成灰烬。
当谢府的朱门在眼前缓缓打开,棠梨终于转身。
裙角扫过沾着棠梨花瓣的青砖,她听见自己胸腔里传来破碎的声响。
或许从那壶错酒开始,他们就像两条交错的烛泪,短暂交汇后,终将在冰冷的琉璃盏上凝固成永不相交的痕迹。
鼓乐声中,迎亲队伍蜿蜒数里,震天的音乐响彻皇城。
萧承瑾望着谢府门前垂落的九重红绸,檐角风铃叮咚作响,恍惚间竟与那日东宫的铜漏声重叠。
"太子殿下到——"
谢府门官的唱喏声惊醒了思绪。
萧承瑾翻身下马,金丝绣靴踩在红毯上,发出闷响。
府内涌出的仆役捧着彩绸,将他引向垂花门。
廊下的喜烛被穿堂风撩动,烛泪顺着红烛蜿蜒而下,像是未干的泪痕。
"请太子过了这关!"
谢明姝的兄长们拦住去路,为首的谢明远晃着手中酒盏,眼底藏着算计的笑意,
"此酒名为'合卺前序',饮尽方可见舍妹。"
萧承瑾接过酒盏,辛辣的酒液滑过喉咙,竟与那日错酒的滋味有几分相似。
他余光瞥见回廊阴影里闪过一抹素色衣角,心跳陡然漏了一拍——却见谢府丫鬟捧着嫁衣匆匆而过,哪有半分棠梨的影子。
终于行至喜房门前,雕花木门缓缓开启。
谢明姝坐在描金绣榻上,凤冠缀着的东珠流苏遮住眉眼,只露出一抹艳丽的朱唇。
"殿下可算来了。"
此刻谢明姝盈盈起身,嫁衣上的金线牡丹在烛光中栩栩如生,却不及记忆里棠梨发间那朵枯萎的棠梨花鲜活。
鼓乐声中,他牵起谢明姝的手,却在转身时又看向府外方向——那里的宫墙下,几瓣棠梨正被风卷着,跌落在红绸铺就的御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