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梨攥着散落的绸缎退回浣衣局时,日头己爬到中天。
春杏迎上来要接衣筐,却被她指尖的颤抖惊住——粗布袖口下,十根手指正死死抠着竹篾,连指节都泛着青白。
"姐姐脸色比浆洗的白布还难看。"
小宫女月桂捧着木盆经过,盆里的皂角水晃出细碎泡沫,
"可是被人欺负了?"
棠梨强撑着摇头,衣筐里的绸缎却突然滑落,打湿了她补丁摞补丁的裙角。
春杏蹲下身帮忙捡拾,瞥见她后颈被萧承瑾拽松的衣领。
细密的勒痕在苍白皮肤上蜿蜒,像条欲噬人的小蛇。
"他又欺负你了?"
春杏压低声音,指甲掐进绸缎,
"你们之间到底……"
"别问了。"
棠梨猛地抽回手,绸缎重新散落在青砖上。
她望着不远处正在捶衣的宫女们——她们裹着靛青围裙,木杵砸在石板上的闷响此起彼伏,溅起的水花在阳光下折射出刺目的光。
木杵砸在青石上的闷响里,棠梨将浸透皂角水的霞帔按进木盆。
指节在冰凉的绸缎上发白,后颈被萧承瑾攥过的痕迹还在发烫,却被阿桃没心没肺的喊声打断:
"棠梨姐!快帮我看看这帕子怎么越洗越灰!"
圆脸宫女举着团皱巴巴的罗帕冲过来,发间歪戴着朵蔫黄的野花。
春杏皱眉拦住她莽撞的动作:
"别把脏手往人身上蹭!"
阿桃却浑然不觉气氛紧绷,踮脚去够棠梨的木盆:
"姐姐,你用的什么法子?洗得这么干净!"
井台边突然爆发出嗤笑。
阿巧甩着刚拧干的襦裙,银镯子撞出刺耳声响:
"人家呀,靠的可不是皂角——"
话未说完,春杏猛地将捣衣杵砸在石板上,溅起的水花惊得麻雀扑棱棱乱飞。
棠梨垂眸搅动衣料,水泡破裂的细碎声响里,春杏挡在她身前。
这个总爱把碎发别在耳后的姑娘攥紧捣衣杵,声音冷得像淬了冰:
"阿巧,上个月你把主子的襦裙烫出窟窿,也是这般编排别人?"
阿桃好像没注意到气氛有些微妙,还在絮絮叨叨:
"昨儿我在御花园看见太子殿下,那冕旒晃得人眼晕!说起来,棠梨姐你上次给太子洗的衣裳,是不是也这么金贵?"
她歪着头凑近,全然没注意到春杏骤然绷紧的脊背。
"切!"
阿巧突然将木盆重重一摔,
"装什么姐妹情深!谁不知道你勾..."
话音未落,棠梨手中的木盆应声而翻,皂角水兜头浇在阿巧身上。
围观宫女们发出惊呼,阿桃却傻乎乎地伸手去接飞溅的水珠:
"哇!下雨啦!"
春杏眼疾手快扶住踉跄的棠梨,瞥见她咬得发白的嘴唇。
阿巧浑身湿透,尖叫着扑过来时,阿桃突然张开双臂挡在前面:
"别欺负棠梨姐!不就是洗衣裳吗,我帮你洗十件!"
她乱糟糟的发辫扫过棠梨脸颊,带着股混着汗味的傻气,
"走,咱们找管事姑姑评理去!"
见棠梨没打算和她一起去,这家伙没心没肺的自己去了。
棠梨望着阿桃蹦蹦跳跳的背影,喉间泛起苦涩。
春杏悄悄攥住她发凉的手,远处传来阿桃跑调的歌声:
"洗呀洗呀洗衣服,搓出泡泡像云朵..."
井水倒映着她仓皇的面容,而那个总也长不大的小宫女,正举着湿漉漉的帕子,追着管事姑姑喋喋不休。
藤鞭抽在石板上的脆响惊得众宫女齐刷刷跪好,管事姑姑臃肿的身形裹在墨绿褙子里,像片压得人喘不过气的乌云。
她扫过满地狼藉,目光在棠梨湿透的裙角和阿巧滴着水的发梢间来回打转,三角眼里泛起阴鸷的光。
"反了天了!"
姑姑的藤鞭重重抽在棠梨膝前,溅起的泥水弄脏了她素白的衣服,
"在本宫眼皮子底下动手,当这浣衣局是你撒野的地方?"
她突然揪住棠梨的发髻往上提,银簪应声而落,
"仗着自己有几分姿势就要无法无天,我告诉你,在我这里没有用。"
阿桃还觉得管事姑姑是来主持公道的,怕她不了解情况,傻乎乎地往前蹭:"姑姑,是阿巧先骂人..."
话没说完就被春杏死死拽住衣角。
其他宫女们大气都不敢出,唯有阿巧得意地甩着湿漉漉的头发,故意提高声调:
"姑姑,你一定要替我做主呀,我就说了几句话,她不喜欢听,就拿水泼我……"
"住口!"
管事姑姑猛地转身,藤鞭擦着阿巧耳畔挥过,吓得她脸色煞白。
姑姑转回头盯着棠梨,嘴角扯出冷笑:
"罚你今日之内,把浣衣局所有人的衣裳都洗干净。"
她踢开脚边的木盆,水花溅在棠梨脸上,
"若敢偷懒,扒了你的皮!"
春杏攥着棠梨的手骤然收紧,指甲几乎掐进肉里:
"姑姑,这么多衣裳,就是十个人也..."
话没说完就被姑姑狠狠一鞭子抽在肩上,粗布衣裳瞬间裂开道口子。
阿桃突然冲上前,却被几个眼疾手快的宫女死死抱住,只能急得首跺脚:
"太欺负人了!这得洗到后年去!"
棠梨慢慢撑起身子,额角被磕破的伤口渗出血珠。
她望着堆成小山的衣筐,听见阿巧压抑的嗤笑混在此起彼伏的捣衣声里。
春杏想替她拿木盆,却被她轻轻推开:
"我自己来。"声音轻得像飘在风里,却带着让人无法忽视的固执。
暮色爬上飞檐时,棠梨的指尖己经被皂角水泡得发白。
阿桃偷偷塞来的炊饼她也没空吃,在洗衣服的时候不小心弄湿了,她却浑然不觉,只是机械地揉搓着衣料。
所以人都知道这是管事姑姑刻意针对,连阿桃都看出来了。
春杏默默蹲在她身边,将新打来的井水倒进木盆;阿桃气鼓鼓地把自己的衣裳藏起来,懊恼的说:
"都怪我把管事姑姑叫了过来,害棠梨姐姐受罚了。”
远处的宫女们交头接耳,有人幸灾乐祸,有人低头装作没看见……
唯有此起彼伏的捣衣声,在潮湿的空气里显得愈发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