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墨,渐渐浸染浣衣局的飞檐翘角。
棠梨跪在青石板上,膝盖早己被硌得发麻,双手却仍在冰冷的皂角水里机械地揉搓着。
面前的衣筐堆得老高,阿巧要洗的那件绣着金线牡丹的襦裙浸泡在木盆中,沉重的绸缎吸饱了水,压得她手腕生疼。
“哗啦——”
隔壁传来木杵砸在石板上的闷响,惊得井边栖息的麻雀扑棱棱飞起。
棠梨抬起头,望见阿桃正蹲在地上,费力地拧着一件侍卫的粗布短打。
小宫女圆圆的脸上沾着皂角泡沫,发间歪斜地插着朵枯萎的野花,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小曲:
“洗呀洗呀洗衣服,搓出泡泡像云朵……”
春杏蹲在不远处,动作利落地漂洗着宫婢的襦裙。
她不时抬头望向棠梨,目光里满是担忧。
忽然,她放下手中的衣裳,快步走到棠梨身边,将一个装满热水的陶盆轻轻放在她脚边:
“先泡泡手吧,都冻得没血色了。”
棠梨勉强扯出一抹笑,声音沙哑:
“多谢。”
她将红肿的双手浸入热水中,刺痛感混着暖意蔓延开来,却驱不散心底的寒意。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当时的兰汤也是这般温暖,他下意识的呵护,呼这耳边的热气,却不如眼前的热水来的真实。
那时他的掌心温热,说话还带着颤音,眼里的欲望毫不掩饰。
而现在,曾经每一句都是令她心头一颤的话语却成为刺向她最锋利的利剑。
“棠梨姐,你看这帕子!”
阿桃突然举着一方锦帕跑过来,全然没注意到棠梨眼底的怔忪,
“上面的胭脂渍怎么都洗不掉,是不是要用玫瑰露?”
棠梨接过帕子,指尖触到布料上精致的暗纹,竟与萧承瑾书房的窗纱如出一辙。
是龙涎香,他每天都用的香料,闻着这本该熟悉的味道,为何感觉又这么陌生。
“哟,还在磨蹭呢?”
阿巧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刺耳的嘲讽。
她拿起一件刚洗净的绸衫,银镯子撞出清脆的声响,
“管事姑姑可说了,天黑前洗不完,就等着挨板子吧!”
棠梨咬了咬唇,低头继续搓洗。
冰凉的皂角水溅在脸上,她却浑然不觉。
耳畔又响起萧承瑾白天的话,带着漫不经心的压迫感:
“你不是想爬上我的床吗,我给你这个机会。”
当时他掏出金丝雀玉坠,玉坠在阳光下泛着冷光,看她的眼神中充满不屑。
春杏狠狠地瞪了阿巧一眼,正要开口,却被棠梨轻轻拉住。
“别管她。”
棠梨低声说,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她望着木盆里翻涌的泡沫,忽然想起今年冬夜,大雪纷飞,萧承瑾他们在边境失联,她冒险用嫁衣把消息传递出去。
昔日的敌人如今却成了枕边人,当时的突破风雪的飞雁却再次被风雪囚禁。
“真搞不懂,为什么非要自己受罪。”
春杏叹了口气,重新拿起木杵,
“只要你愿意去求求他……”
“别说了。”
棠梨打断她,声音微微发颤,
“有些东西,一旦丢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她攥紧手中的衣裳,指甲深深掐进布料里。
尊严?还是其他?
这个问题在她脑海中盘旋无数遍,每一次思考,都像一把利刃,剜着她的心。
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梆子声,一下,又一下。
棠梨望着晾衣绳上翻飞的衣袂,在月光下投下斑驳的影子。
那些影子仿佛化作萧承瑾的身影,时而温柔,时而冷漠。
曾经,他是她黑暗生活里的一束光,为她赶走欺负她的人,为她带来温暖,为她擦去泪水。
而如今,这束光却灼伤了她,将她推向更深的黑暗。
“棠梨姐,你看!”
阿桃不知何时又凑了过来,手里举着半块烧饼,
“这是我从膳房偷来的,分你一半!”
小宫女的眼睛亮晶晶的,全然没察觉到气氛的沉重,
“等我学会做衣裳,就给你做件新的,省得你天天穿这件洗到发白的!”
棠梨望着阿桃天真的笑脸,眼眶突然发烫。
她接过烧饼,咬了一小口,粗糙的面饼混着霉味,却让她尝到了久违的温暖。
在这冰冷的浣衣局里,或许只有这份没心没肺的善意,才能让她感受到一丝人间烟火气。
夜露渐重,寒意透骨。
棠梨的裙摆早己结满皂角霜,双腿也失去了知觉。
但她仍在不停地洗着,搓着,仿佛要将所有的委屈、痛苦与不甘,都随着这流水冲走。
春杏默默陪在她身边,帮她递水,拧衣;阿桃则靠在墙边打盹,嘴里还喃喃自语着什么。
当第一缕月光穿过云层时,棠梨终于洗完了最后一件衣裳。
她站起身,双腿发麻,险些跌倒。
春杏连忙扶住她,心疼地说:
“去歇会儿吧,剩下的我来。”
棠梨摇摇头,望向远处的东宫,那里的灯火己经熄灭,就像她曾经炽热的希望。
皂角水顺着指缝滴落,在青砖上洇出深色痕迹。
棠梨盯着掌心皲裂的伤口,突然分不清刺痛是来自冻疮,还是心底的撕裂。
不远处传来阿桃含糊的梦呓,小宫女抱着薄被蜷缩在通铺角落。
她赤脚踩在冰凉的石板上,衣架上刚刚洗净的绸缎泛着幽光。
月光穿过晾衣绳的缝隙,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交错的阴影,像极了萧承瑾那日冕旒下若隐若现的神情。
"做我的侍妾"的提议,与管事姑姑的藤鞭、阿巧的讥笑,在耳畔反复回响。
棠梨颤抖着摸出藏在衣襟里的香囊。
金丝雀的翅膀早己断裂,却还倔强地保持着振翅的姿态。
记忆突然翻涌——刚做教习时,言语的温柔,动作的细腻,用说轻轻将碎发撇到耳朵后;而昨夜,同样的手却握着金丝雀玉坠,说要给她"体面的归宿"。
"尊严重要,还是他重要?"
她对着井中月影轻声问。
水面荡起涟漪,映出两个模糊的身影:
一个穿着粗布衣裳,在皂角水里泡得双手溃烂,却挺首脊梁;另一个戴着金丝笼头,被珠光宝气环绕,却永远困在红墙之内。
更鼓声惊起夜枭,凄厉的叫声刺破寂静。
棠梨猛地攥紧碎玉,锋利的边缘割破掌心,血珠滴落在皇后的霞帔上。
春杏的话突然在耳边响起:
"何苦守着没用的骨气,在这活受罪?"
可若没了骨气,她与案板上任人宰割的鱼有何分别?
远处东宫的灯火明明灭灭,像极了她摇摆不定的心。
她想起萧承瑾替她擦去泪水的温柔,想起他将她护在身后时的霸道,那些温度至今仍残留在肌肤上。
可如今,这份眷恋却成了枷锁,勒得她喘不过气。
棠梨蜷缩在井台边,将脸埋进膝盖。
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结满皂角霜的裙摆上。
尊严是她最后的铠甲,可感情却像一场,让她在清醒与沉沦间反复挣扎。
当晨钟响起时,她望着掌心愈合又裂开的伤口,忽然分不清,这一夜的迷茫,究竟是在坚守自我,还是在为软弱寻找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