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阳光斜斜浸透二皇子府朱红的宫墙,将鎏金鸱吻的影子拉得老长。
萧承珏斜倚在紫檀木榻上,羊脂玉佩在指间反复,温润的触感却驱不散心底寒意。
回廊下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像鼓点般敲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殿下!”
贴身太监小禄子踉跄着冲进来,冠帽歪斜,额头上的汗珠顺着油亮的脸颊滑落,
"柔妃娘娘派人传信,说......说请您即刻入宫,十万火急!"
萧承珏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随手将玉佩重重拍在案几上。
玉质虽温,却凉得沁骨,倒像极了他此刻的处境。这些日子朝堂暗流涌动,他岂会不知母亲着急的缘由?
但这场戏,他等得太久了。
马车碾过青石板路,发出沉闷的声响。
萧承珏掀起车帘,刺眼的阳光扑面而来。
街边小贩的叫卖声、孩童的嬉笑打闹,在他听来都像是刺耳的嘲讽。
他望着熙熙攘攘的人群,突然想起自己十二岁那年,也是这样坐在马车上,看着太子萧承瑾被百姓簇拥着巡游。
那时他攥着母亲送的玉佩,暗暗发誓总有一天要取而代之。
永和宫门前,鎏金铜狮怒目圆睁。
萧承珏整了整玄色蟒纹袍,迈步踏入宫门。
宫灯己经亮起,暖黄的光晕里,柔妃端坐在主位上,手中的翡翠佛珠正被她狠狠碾过,发出细碎的声响,仿佛随时都会爆裂。
"跪下!"
柔妃的声音冷得像冰,话音未落,
"啪"的一声脆响,佛珠突然断裂,翠绿的珠子如流星般滚落满地,有几颗正好停在萧承珏脚边。
萧承珏心中一凛,却依旧挺首了脊背:
"儿臣参见母妃。"
柔妃猛地起身,织金广袖扫过案几,茶盏翻倒,琥珀色的茶汤在波斯地毯上晕开暗色痕迹,像极了未干的血迹。
"朝堂上公然站队谢家,你是要将自己架在火上烤?"
她的声音尖锐得可怕,
"你以为这是在府里胡闹?动动嘴皮子就能换来前程?"
萧承珏抬起头,眼中闪烁着不甘与野心:
"母妃,您看看如今的局势!太子把持太医院、安插军中新贵,朝堂半数官员都唯他马首是瞻。儿臣己经蹉跎太久了,再不争,就真的永无出头之日!"
他的声音越说越大,仿佛要将这些年的憋屈都喊出来。
柔妃盯着儿子涨红的脸,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掐出几道血痕。
眼前这张与先帝七分相似的面容,此刻却让她感到陌生又可悲。
二十年来,她看着皇帝将这个儿子捧在掌心,又亲手用"宠爱"折断他的羽翼——特许他随意出入御书房,却任由他在经史子集里沉迷享乐;赐予他奢华府邸,却默许朝臣将他的提议当作笑柄。
如今这副急于求成的模样,不过是被捧杀后的困兽之斗。
"你以为争就能争出个所以然?"
柔妃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几分凄厉,震得梁上的流苏微微晃动,
"谢阁老的女儿己经成为太子妃了,他们的态度己经很明显了,怎么可能去支持你?
谢家世代簪缨,最会审时度势,你拿什么跟太子争?"
"儿臣没有指望谢家真心相助!"
萧承珏握拳砸向地砖,指节泛白,
"只要他们看到儿臣的诚意,在陛下跟前美言几句,哪怕......哪怕只是虚与委蛇!"
"够了!"
柔妃抓起案头的白玉镇纸狠狠掷出,镇纸擦着他耳畔飞过,在墙上砸出一道裂痕,碎屑纷纷扬扬落在他肩头,
"你当真以为朝堂是儿戏?是你想玩就能玩的棋局?"
萧承珏浑身一震,望着母亲通红的双眼,突然发现她鬓角不知何时己经爬上了白发。
"母妃明明最盼着儿臣出人头地!"
他突然嘶吼出声,声音里带着哭腔,
"当年我们家为支持父皇登基付出了多少力?可现在呢?
不仅您在宫里不受宠,连外祖父想捐钱修桥铺路都被驳回,我们家的人全都不允许从政!
难道不是想着有朝一日我能为您撑腰?现在儿臣要争,您却百般阻拦!"
柔妃的身子剧烈颤抖,往事如潮水般涌来。
当年父亲散尽家财支持先帝夺嫡,可登基后一纸诏令,便断了商人从官之路。
她在选秀中脱颖而出,本以为能光耀门楣,却不想入宫即遭嫔妃算计,被灌下鸩酒,若不是太医全力抢救,早己香消玉殒。
"我是盼你出人头地,可不是让你去送死!"
柔妃踉跄着扶住屏风,指尖深深陷进雕花楠木,几乎要将木头抠出洞来,
"你以为皇帝真的看不穿你的心思?这些年他默许你肆意妄为,不过是想看太子如何处置手足!
你倒好,主动往枪口上撞!"
萧承珏如遭雷击,踉跄着后退半步。
记忆里那些被皇帝嘉奖的瞬间突然变得刺目——御书房里随性写的歪诗被裱成字画,随意提及的西域珍宝隔日就摆在案头,原来都是一场场精心设计的局,为的就是养出他的骄纵与轻狂。
"太子的势力太大了。"
柔妃望着儿子惨白的脸,突然觉得无比疲惫,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十岁。
她弯腰捡起地上的佛珠,着破碎的珠子,
"况且太子监国己久,根基深厚。你拿什么去斗?
拿你那些酒肉朋友?还是拿你那些不切实际的野心?"
殿外的梆子声惊破寂静,更漏滴答作响。
萧承珏跪在满地狼藉中,终于看清皇帝这些年看似宠爱,实则是将他养废——养出一身傲气,却没半分谋略;养出争强好胜的心,却没与之匹配的手段。
"母妃,儿臣......该怎么办?"
他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颤意,像个无助的孩童。
柔妃望着儿子佝偻的背影,突然想起他幼时在御花园追蝴蝶的模样。
那时的他天真烂漫,不像现在满心算计却又漏洞百出。
"什么都别做。"
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收起锋芒,装回那个荒唐王爷。等太子登基,只要你安安分分,他总要顾着皇家颜面。"
"可儿臣不甘心!"
萧承珏猛地抬头,眼中血丝密布,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不甘心?"
柔妃冷笑,突然扯开领口,露出锁骨处狰狞的疤痕,那是当年鸩酒留下的印记,至今仍泛着诡异的青紫色。
她逼近儿子,身上的龙涎香混着药味扑面而来,
"你以为我就甘心?
这些年我忍辱负重,看着皇后风光,看着谢家独大,看着我们家被人踩在脚下,我就甘心吗?
但我知道,活着才有希望,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萧承珏跌坐在地,翡翠珠子硌得他生疼。
母亲眼中的疯狂与清醒交织,让他第一次意识到,这个看似柔弱的女人,才是深宫里最清醒的局外人。
"回去吧,活着才有机会。"
柔妃背过身去,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字字千钧。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洒在她身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仿佛要将所有的不甘与屈辱都掩埋在这暮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