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事姑姑缓缓起身,青灰色的裙摆在晨风中拂过地面,带起的细碎尘土像一群受惊的蝶,扑棱棱旋了两圈又落回原地。
她踱步至晚晴面前,居高临下的目光如覆着薄冰的利刃,三角眼里的寒意比腊月的冰碴子更甚,刮得人的皮肤阵阵发疼,连周遭流动的空气都仿佛被冻成了硬块,沉甸甸地压在人心上,连呼吸都带着冰碴子的凉意。
廊下几个捶衣的宫女慌忙垂下眼睑,悄悄别过脸去,指尖绞着粗布衣角,指节泛出青白。
有个新来的小丫头实在看不下去,嘴唇翕动着想说什么,被身旁的婆子狠狠掐了把胳膊,疼得她“嘶”地抽了口冷气,瞬间噤声,只敢用眼角余光偷瞄,睫毛抖得像风中的蛛网。
她缓缓屈膝蹲下,乌木拐杖的铜箍冷硬地抵着晚晴的下巴,迫使她仰起头——那张蜡黄的脸上沾满了皂角沫与灰泥,泪水冲开两道浅浅的沟壑,露出底下更显枯槁的皮肤,像蒙着层薄灰的旧纸,轻轻一碰就要碎裂。
唯有那双眼睛,还燃着点不肯熄灭的火苗,映着掌事姑姑冰冷的脸,像狂风中抖索的残烛,明明灭灭,却偏不肯彻底熄灭。
“认不认罚?”
掌事姑姑的声音压得极低,气音从齿缝间挤出来,带着毒蛇吐信般的黏腻,
“此刻点头,把你那点救命钱交出来,我便让张嬷嬷唤人替你收尾。
先前你顶撞我的事,权当没发生过。
怎么样,这笔账很划算吧?”
每个字都像浸了毒液的针,轻轻扎进晚晴的耳膜。
晚晴的下巴被铜箍硌得生疼,骨头似要被碾碎,牙关却咬得死紧,牙龈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
她眼前闪过昨日托人带出宫的信笺,信纸上母亲的字迹歪歪扭扭,她好像看到了自己的母亲咳得首不起腰,枯瘦的手指死死抓着床沿,每一声咳嗽都带着刺啦的血沫。
郎中开的方子摊在积灰的桌上,药铺掌柜的脸拉得老长,说再凑不齐钱,就连最后一副药也不肯抓了。
那五两银子是她跪着求遍街坊西邻,又把自己唯一一件像样的夹袄当了才凑齐的,沉甸甸的铜钱裹在蓝布包里,是母亲苟延残喘的唯一指望。
怀里的钱袋在挣扎中露出一角,铜钱的边缘被得发亮,上面还缠着半根母亲纳鞋底用的蓝线,线头上打着个歪歪扭扭的结。
她猛地偏过头,避开那冰冷的铜箍,下巴被刮出一道血痕,渗出血珠,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却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
“不......钱不能动。”
“冥顽不灵。”
掌事姑姑首起身,抬手拍了拍袖口并不存在的灰尘,袖口暗绣的兰花在晨光里泛着冷光,花瓣的纹路都透着寒意。
语气陡然转厉,像冰面骤然裂开的脆响,
“看来不给你点颜色瞧瞧,你是不知‘规矩’二字怎么写。”
她冲张嬷嬷扬了扬下巴,声音里淬着毒,
“去把那副铁钳拿来。”
张嬷嬷眼睛一亮,脸上的褶子笑得挤成一团,像朵晒干的菊花,应声时脚步轻快得像踩着风,粗布裙裾扫过地面扬起细尘。
掌事姑姑的目光落在张嬷嬷手中铁钳的旧痕上,那黑褐色的污渍里仿佛藏着无数过往,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冷笑,指尖无意识地着拐杖上的铜箍——当年她被按在这刑凳上时,烙铁烫在手臂上,她连哼都没哼一声,可比这丫头能忍多了。
不多时,张嬷嬷拎着一副锈迹斑斑的铁钳回来,钳口沾着黑褐色的污渍,像是干涸的血痂,在晨光里泛着诡异的光,看得人头皮发麻,连空气里都飘着股焦糊的腥气。
有个小宫女实在忍不住,捂着嘴干呕了一声,声音不大,却在寂静的院子里格外清晰。
掌事姑姑冷冷扫了她一眼,那目光像淬了冰的刀子,小宫女顿时缩成一团,头垂得更低,后背沁出冷汗。
“姑姑,这铁钳刚在灶上烧过,还烫得很呢。”
张嬷嬷献宝似的将铁钳往地上一放,火星子“噼啪”溅起,落在晚晴的布鞋上,烫出几个焦黑的小点,像落在雪地上的煤渣,空气中飘起淡淡的焦糊味。
晚晴的瞳孔骤然收缩,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凝固,连指尖都凉透了。
她认得这铁钳——去年有个小太监偷了御膳房的鸡,便是被这铁钳烫了手心,至今那只手上还留着铜钱大的疤,红肉翻卷着,狰狞得像块腐烂的肉。
她踉跄着后退,后腰撞在洗衣盆上,浑浊的水“哗啦”泼出,打湿了她的衣襟,寒意顺着骨头缝往里钻,冻得她牙关打颤,发出“咯咯”的轻响,上下牙床都在打架。
“姑姑!求求您!”
晚晴终于崩溃,跪在地上连连磕头,额头撞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我洗!我接着洗!就算洗到天亮,我也一定洗完!
求您别用那东西......我娘还在等我......”
血珠顺着她的额角淌下,滴在灰扑扑的地上,像绽开一朵朵凄厉的花,又被她磕头的动作蹭开,晕成一片暗红的云,触目惊心。
掌事姑姑盯着她额上的血痕,那血珠顺着眉骨往下滚,在眼角积成小血珠,又顺着脸颊滑落,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像猫戏老鼠时的得意:
“如今知道怕了?早做什么去了?”
她抬脚踢了踢旁边的冬衣,厚重的棉袍滚了两圈,压在晚晴的手背上,沉甸甸的像块石头,
“午时己过,按规矩,每拖延一个时辰,便多罚十板。
你自己算算,这会子该罚多少了?”
旁边的小宫女连忙接口,声音尖利得像指甲刮过玻璃,带着邀功的急切:
“回姑姑,己过两刻钟,按半个时辰算,该罚五板了!”
“那就先打五板,让她醒醒神。”
掌事姑姑坐回太师椅,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水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脸,眼皮都未抬一下,仿佛在说碾死一只蚂蚁,语气里没有半分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