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若瑶

第1章 缘起

莽州尹氏之女乃莽州名门望族，这尹氏之女尹若瑶更是生得花容月貌。她肌肤胜雪，双眸似星，眉若远黛，唇若樱桃，一颦一笑皆勾人心魄。

平日里，她举止优雅，才情出众，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诗词歌赋信手拈来，所作之诗常常引得文人墨客赞赏。

一日，城中举办诗会，众多才子佳人齐聚。尹若瑶也应邀参加，她一袭淡蓝色长裙，宛如仙子下凡。在诗会上，她妙语连珠，出口成章，其诗作意境深远，文采斐然。引得在场才子纷纷侧目，或暗生倾慕，或欲上前结交。然而，尹若瑶却只是浅笑着，保持着名门贵女的矜持与端庄。诗会结束后，她的美名更是在城中传扬开来，成为了无数人心中的梦中佳人。

莽州诗会后，尹若瑶成了全城才子的梦中人。

她却在月色中听见墙外有人吟诵自己的诗：“不是人间富贵花……”

翻墙而入的竟是白日里沉默寡言的落魄画师。

他掌心托着一枝带露的野梅：“姑娘诗里写的，可是它？”

尹若瑶抚过粗糙的梅枝轻笑：“世人只见牡丹艳，谁识寒香出苦枝？”

画师指尖沾着靛青与赭石：“愿为姑娘画尽天下寒梅。”

她望着他衣襟上的颜料斑驳：“公子可知，莽州尹氏的梅园从不许外人入内？”

诗会的喧嚣与灼热目光终于被尹府厚重朱门隔绝在外。尹若瑶步入内院，像卸下一件沉重而华美的礼服，白日里端凝的笑意悄然隐没，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攀上眉梢。贴身侍女柳儿伶俐地替她卸下沉甸甸的珠钗步摇，又捧来温热手巾。铜镜映出她依旧清绝的容颜，肌肤在烛光下流转着温玉般的光泽，只是那双被无数才子盛赞为“寒星”的眸子深处，此刻却像蒙了一层薄雾的深潭，空茫而寂静。

“小姐今日又夺魁首了呢！”柳儿的声音带着雀跃，“外头那些人的眼珠子，都快黏在小姐身上了！”

尹若瑶只淡淡“嗯”了一声，指尖无意识地拂过琴案上冰凉光滑的梧桐木。琴弦寂然。夺魁？那些或惊艳、或倾慕、甚或暗含较量的目光，如同春日柳絮，纷纷扬扬，看似热闹，却无一丝重量，更落不到心上。她想要的，从来不是浮名虚誉。手指按上琴弦，宫商角徵羽铮然几个单音，不成曲调，带着几分难言的寂寥，在空旷的室内撞出微弱的回响。

“都退下吧。”她挥挥手，声音里透出浓浓的疲惫。

柳儿担忧地看她一眼，欲言又止，终究还是领着其他婢女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只留下满室烛火跳跃，在她脸上投下摇曳不定的光影。

庭院的喧闹彻底沉寂。夜色浓稠如墨，缓缓漫过雕花窗棂。尹若瑶推开窗，一股裹挟着草木清冽的寒气扑面而来，驱散了屋内熏炉残留的暖香，令她混沌的头脑为之一清。她凭窗而立，任由夜风拂动鬓边散落的几缕青丝。月色清冷，如练如霜，无声地洒满庭院，将阶下几盆名贵牡丹的影子拉得细长而孤寂。白日里诗会上的觥筹交错、吟哦唱和，此刻回想起来，竟遥远模糊得像一场不甚真切的浮华旧梦。那些堆砌辞藻的赞美，那些流于表面的倾慕，如同这月下的牡丹影，华丽却空洞，风一吹便散了。

万籁俱寂，唯有风拂过竹叶的沙沙声，细碎而单调。就在这无边的静默几乎要吞噬一切时，一丝极细微、却异常清晰的声线，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蓦然打破了夜的沉凝。

那声音来自高高的府墙之外，低沉，带着一种奇特的沙哑质感，仿佛被夜露浸润过，又似经年的古琴弦轻轻拨动。它并不洪亮，却字字清晰，穿透了夜的屏障，首抵她的耳畔：

“……不是人间富贵花……”

尹若瑶的心猛地一缩，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猝然攥紧！

这是她的诗！是她今日在诗会上即兴吟出的那首咏梅诗里的结句！她记得清楚，当时满座皆赞其立意清奇，脱出俗套，却无人真正咀嚼出这七个字背后那份孤绝的况味。是谁？竟在这更深露重之时，在她府墙之外，以如此方式，如此声调，将这句诗轻轻念出？那声音里没有附庸风雅的刻意，没有吟哦作态的腔调，只有一种近乎叹息般的、深沉的回味，仿佛每一个字，都在唇齿间、在心尖上，反复研磨过千遍万遍。

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前倾，指尖紧紧扣住了冰冷的窗棂，目光如电，倏地射向声音来处——那堵爬满藤蔓、隔绝内外的厚重府墙。

墙头藤萝的暗影似乎不易察觉地晃动了一下。紧接着，一个略显笨拙的身影，竟借着那些虬结的老藤和墙砖的缝隙，有些狼狈地翻上了墙头！月光勾勒出他清瘦的轮廓，动作带着一种读书人特有的、不太熟练的滞涩，但竟也稳稳地落在了墙内松软的草地上，几乎没有发出声响。

尹若瑶屏住了呼吸，烛光在她眼中剧烈地跳跃。

那人站稳身形，拍了拍沾染在粗布衣袍上的尘土草屑，这才缓缓抬起头。清冷的月光毫无遮拦地落在他脸上。是他！

白日诗会上，那个坐在角落、始终沉默不语的年轻画师！尹若瑶对他有印象，并非因为他的画技（他当时似乎并未展示），而是因为他的格格不入。满座皆是锦袍玉带、高谈阔论的世家子弟或风流名士，唯有他，穿着一件半旧的靛蓝棉布首裰，洗得有些发白，袖口和衣襟上沾染着深深浅浅、洗不净的颜料痕迹，像一幅未曾完成的泼墨山水。他面容清癯，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倦色和一种近乎执拗的沉静，仿佛周遭的喧闹与他隔着无形的屏障。他极少言语，目光大部分时间都低垂着，落在自己面前铺开的素白宣纸上，偶尔抬起，也像在神游物外，不知望向何方。唯一一次目光有焦点，便是她吟出那首咏梅诗时。她记得，那时他握着笔的手似乎顿住了，抬起头，定定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很深，很沉，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倏忽又隐没，快得让她疑心是错觉。

此刻，他就在她的庭院中，站在一地清霜般的月色里，离她的窗不过数丈之遥。夜风吹动他额前散落的几缕黑发，更显得他面容苍白，身形单薄得如同一杆修竹。然而，那双在诗会上总是低垂的眼眸，此刻却毫无闪避地迎向她窗内透出的烛光，目光清澈而专注，带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坦荡，仿佛翻越这道高墙，只为确认一件早己了然于心的事。

他缓缓抬起右手，动作轻柔而郑重。

掌心向上，托着一枝梅。

并非名苑精心培育的虬枝玉蕊，而是最寻常不过的野梅枝。枝条细瘦嶙峋，带着山野间特有的粗糙与倔强姿态。枝头疏疏落落缀着几朵小小的白梅，花瓣单薄，在料峭的夜风中微微颤抖着，却固执地绽放着。花蕊间，几颗清透的露珠悄然凝结，在月光下折射出细碎晶莹的光芒，仿佛将整个清寒的夜都凝在了花心。

他看着她，声音比墙外吟诵时更清晰几分，依旧是那低沉的、带着沙质的嗓音，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敲在尹若瑶的心上：

“姑娘诗里写的，‘不是人间富贵花’……可是它？”

夜风似乎在这一刻静止了。庭院中只剩下那枝野梅在微弱地晃动，以及露珠将坠未坠的微光。

尹若瑶的目光，从那几朵颤抖的、沾着夜露的白梅，缓缓移向画师的脸。月光勾勒出他清澈的轮廓，那双眼睛在夜色里亮得惊人，带着一种近乎赤诚的执着，等待着她的回答。白日里诗会上那些喧嚣的赞美、倾慕的目光，瞬间被这寒夜、这野梅、这翻墙而入的唐突之人，衬得无比遥远而虚浮。

她唇角无声地牵起一丝极淡的弧度，并非矜持贵女的浅笑，而是一种近乎自嘲的了然。她扶着窗棂，身子微微探出些许，夜风立刻卷起她披散的长发，拂过冰凉的脸颊。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静谧的庭院，带着一种冰雪初融的清冽：

“世人只见牡丹艳，”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阶下那几盆在月光中显得格外硕大却失真的牡丹影，语气里染上淡淡的疏离，“谁识寒香出苦枝？”

这“苦枝”二字，她说得极轻，却又极重。像是在说这手中无名的野梅，更像是在说自己。莽州尹氏的牡丹园名动天下，可她骨子里，又何尝不是一株生于高门、却向往荒寒的“苦枝”？

墙下的画师，身形似乎因她这一句而微微一震。他托着梅枝的手依旧平稳，目光却更加灼亮，仿佛有星火在其中跳跃燃烧。他并未言语，只是缓缓抬起了另一只手。

那只手，骨节分明，指腹和虎口处覆盖着薄茧，更引人注目的是，指甲缝里、指关节的细微褶皱里，甚至掌心清晰的纹路中，都深深浅浅地嵌着洗不去的颜料痕迹——靛青如深潭，赭石如干涸的血迹，混杂着其他难以辨明的色彩，仿佛他整个人就是从一幅未干的画中走出来的。

他的指尖，此刻正沾染着新鲜的、的靛青与赭石，在月色下泛着幽微的光泽。他摊开这只色彩斑驳的手掌，如同展示一件稀世的珍宝，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承诺力量，一字一句，清晰地送入她耳中：

“愿为姑娘画尽天下寒梅。”

不是画牡丹芍药，不是画富贵荣华，而是画尽天下寒梅！画尽那些生于苦寒、凌霜绽放、不为俗世所重的孤绝之姿！这承诺，如此突兀，如此大胆，却又如此精准地击中了尹若瑶心底最深处那无人触碰的角落。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又被她强行压下。

庭院再次陷入一片寂静，只有风过竹梢的沙沙声，衬得这份寂静愈发惊心动魄。尹若瑶的目光，缓缓从他那双承载着色彩与承诺的手，移到他洗得发白、沾着草屑泥土的靛蓝衣襟上，最后，落回他清亮执着的眼眸深处。

她唇边的笑意更深了些，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声音依旧清泠如击玉，却抛出了一个冰冷而现实的问题，如同在这朦胧月下骤然掷下的一块寒冰：

“公子可知，”她的目光掠过府墙内外森严的界限，语气平淡无波，却带着无形的重量，“莽州尹氏的梅园，从不许外人入内？”

“外人”二字，被她咬得极轻，却又无比清晰，像一根无形的刺，瞬间划破了方才那片刻由野梅和承诺营造出的、近乎虚幻的暖意。

画师眼中的星火似乎被这冷水泼得摇曳了一下，但他挺拔的身姿并未有丝毫退缩。他托着野梅枝的手依旧稳稳地伸着，指尖的靛青与赭石在月光下显得愈发鲜明刺目。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深深地看着窗内那个被烛光勾勒出朦胧轮廓的身影，仿佛要穿透那层光晕，看清她眼底最真实的风暴。

夜风打着旋儿，卷起几片早凋的竹叶，擦过地面，发出细微的窸窣声。